更新时间: 浏览次数: 258
作者 | 赵靖含
编辑 | 何承波
86 岁的父亲,多次向女儿袁兰提出,他想买一台机器人,用来养老。
比起年轻人对机器人的 " 浪漫 " 想象,老年群体的需求,要切实紧迫得多。今年才过了 1/4,袁兰已经第三次从北京回银川了。最近一次是 80 岁的母亲在菜场台阶上为躲避车辆摔倒,碎裂的护目镜磕坏了眼周。赶回去照顾母亲的时候,父亲血压又冲破危险值。
父母因年岁落下的身体机能疾病和偶发性的意外摔跤,不可抑制地、频繁影响着生活。而照料和陪伴他们,也成了袁兰退休后的生活重心。除此以外,她远在安徽的婆婆同样迈入 86 岁,生病住院亦不可避免成为常态。袁兰夫妻二人,经常是在安徽、银川、北京之间来回穿梭。
机器人养老的新闻不断涌现,让袁兰的父亲看到了希望。
" 机器人大世界 " 的应用场景示范区展出的宇树公司的机器狗和机器人 / 新华社记者 鞠焕宗 摄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4 年末,我国 60 岁及以上人口数量为 3.1 亿,占全国人口的 22%。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副教授张立龙告诉南风窗,快速老龄化必然会对经济增长、劳动力市场和社保基金可持续性等带来较大影响;而其中,失能老年人照料问题可能将在未来更为棘手。
一般认为,75 岁之后是失能高发期,因此当前处于失能期的老年人大多出生于 1940 年代— 1950 年代,子女数量相对较多,可以实现较好的家庭照料;但随着 50 年代后半期和 60 年代出生的老人在 2030 年后进入失能期,子女数量快速减少,再加上子女迁移流动的增加,家庭将难以承担照料功能。
承担着传统孝道义务的中年子女,将濒临体力与精神的双重透支,另一方面,专业的养老护理人员却存在着巨大的现实缺口。这种集体性焦虑,催生了对技术的迫切期待。
《机器人与弗兰克》剧照
今年 2 月,国际电工委员会发布了由我国牵头制定的养老机器人国际标准。宇树科技、优必选、腾讯等多家科技企业,纷纷入局居家机器人领域。
然而,设备成本高、适老化设计不足等问题,仍是规模化推广机器人养老的主要障碍。更多面临着养老困境的家庭,还在凭借网上亦真亦假的信息,以遥远的目光,期待这个从科幻片中走出来的技术。
在机器人养老时代到来的前夜,我们需要再次走入真实的养老场景,去解答,机器人真的能成为养老解药吗?
在机器人标准发布以后,袁兰的父亲看见了新的希望,机器人,似乎是一种可以将儿女解放出来的方法。他多次向袁兰提出,如果能买(机器人)了,自己想买一个。
袁兰的父亲退休前是老师,在讲台上一站就是几十年。由于长期站立,这位老人在 60 多岁的时候,膝关节已经严重受损," 都掉渣了,碎骨头渣卡在关节缝隙里 ",疼痛持续侵扰着这位曾经的人民教师。
医生建议他,以后出门用电动车或轮椅代步。但父亲拒绝一切让他显得无法自主的工具。父亲和婆婆,甚至会反抗戴助听器。
多个访谈案例显示," 不服老 " 是大部分老人的真实现状。比起让儿女觉得拖累,他们更不愿意自己被别人看作是一个丧失了能力的需要照顾的人。
《桃姐》剧照
大约在 3 年前,刘岩的外公突然变得神志不清,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病。他开始 24 小时需要有人看护,进食时会流口水,到夜里还会无法入睡,时常控制不住地 " 大吼大叫 "。刘岩知道,外公的内心深处,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但他越是与身体对抗,在外人眼里就变得愈加狂躁。
除了阿尔茨海默病以外,还有更多急症重症,成为老人不得不面对的难题。袁兰的母亲,曾因为心脏病问题,在 ICU 住了整整 40 天。2023 年,母亲又查出严重的白内障,但由于 20 年前的一场眼部手术,母亲的角膜内皮近乎没有了,因此也无法进行白内障手术。
然而,最大的风险,还来自一件无法预防、但一旦发生就会变成紧急情况的事情——跌倒。在近两三年内,袁兰的父母接连跌倒不下 4 次,造成身体不同程度的损伤。
种种不得不面对的情况,像一张网,将老年生活紧紧折叠在时间的困局之中。老人终究无法依靠自己一个人,去做完整的抵抗。怎么帮助他们,成了整个家庭都要共同面对的问题。
张立龙向南风窗表示,根据调查研究,失能老年人照料通常在两个空间内完成,居家或者养老机构。
其中,居家又分为两个场景,一是由配偶照顾,一些微观调查显示,有 50%-60% 的失能老人是由配偶照顾的,且通常是女性照顾男性,这是由于社会中普遍存在的 " 男大女小 " 的婚姻匹配模式和女性预期寿命相对较长所导致。
失去另一半之后,老人则会进入独居或与子女同住的阶段。此时如果老人失能,就主要依靠子女照料。而当老人进入重度失能阶段,则可能需要入住养老机构接受更加专业的照料。
张立龙分析道,如果未来机器人能够得到大范围推广,那么在以上三个照料场景之中,机器人都可以提供不同比例的协助。
比如在配偶照料阶段,由于配偶本身处于老年甚至高龄阶段,照料负担很大,机器人可以在一些照料任务上(如翻身、喂饭等)替代老年配偶或保姆,形成老年配偶和机器人协同照料失能老人。
《机器管家》剧照
而在子女照料阶段,在延迟退休的大背景,即使失能老人与子女同住,但极大可能出现子女白天由于上班而无法在家的情形。机器人便可以在白天子女上班期间提供日间陪护和健康监护等支持;在下班之后,子女则可以提供更多的照料和情感支持,形成子女和机器人协同完成失能老人照料的模式。
在入住养老机构阶段,机器人则能在专业护理人员紧缺的情况下,通过完成一部分照料任务,减少市场对专业护理人员的需求。例如原本 1 名护理员可以照料 3 位重度失能人员,在机器人的支持下,1 名护理人员可以同时照顾 5~6 重度失能人员。
但张立龙认为,完全依靠机器人的养老仍然不现实。因为子女或者配偶给失能老人提供的养老支持中,照料支持只是其中一方面,情感与经济支持也很重要,这些都是机器人无法替代的;即使是照料支持,机器人也只能在人机协同的情境下提供支持。
事实上,即便是依赖真正的保姆,也无法解脱家庭成员的责任。刘岩的母亲、小姨和叔叔,袁兰及她的姐妹,都尽可能地陪伴在老人身边。
电影《地球最后的导演》就描绘了机器人养老的未来图景。2060 年代,老年导演贾樟柯跟一台机器人共同生活,但他们却因和面应该遵照黄金比例还是 " 面多加水、水多加面 " 的土办法,爆发了啼笑皆非的争吵。
《地球最后的导演》剧照
这个无厘头的画面,在袁兰家里竟然有相似的讨论。当父亲想要一台机器人时,母亲指着正在腌云南小黄姜的袁兰说," 机器人能帮你干这个吗?" 她又问,如果有机器人,家里的所有家具、厨具,是不是都得替换成适配机器人的?袁兰恍然大悟,同时发现了父母亲思维的差异——家庭主妇总是更愿意关心具体的事物。
不过, 看似在讨论具体意义上的 " 做饭 ",其实,这种争吵、沟通、思辨,可能才是孤独的老年生活最需要的陪伴。
袁兰最近则发现,父亲和母亲都越来越常和家里的智能音箱聊天。他们会问这个小音箱:今天天气怎么样啦?能不能给我讲个笑话?给我放一个相声可以吗?
智能音箱还能通过提前录入声纹,得以在对话的时候分辨两位老人的声音,然后亲切地叫出 " 爷爷 "" 奶奶 "。
养老护理院里,一名老人与人形机器人互动 / 新华社记者 梁旭 摄
如果拥有一个机器人,袁兰认同一点," 对话 " 和 " 监护 " 可能是老人最需要的功能。有时候,机器人会听不清老人说话——当前的智能系统事实上在方言上也并不完善——但他们希望,迭代后的机器人,能够通过高科技,真正地 " 听懂老人 "。
除此之外,由于老人常年存在四肢和颈椎、腰椎关节炎导致的僵硬疼痛、行动受限等身体不适的问题,高处取物、洒扫、烹饪等家务,都相对不便,袁兰希望机器人至少能够帮助解决家务劳动中诸如搬运重物、攀高爬低的事情和一些繁重的体力工作。
张立龙也认为,翻身、助行、喂饭等身体性的照顾功能,是我们最应该期待养老机器人解决的。他强调,只有人机协同,才能真正地实现最好的照料状态。对于脱离于人类子女、护工的机器人独立照顾老人的美好愿景,他不抱积极态度。
Robotics X 机器人 " 小五 "
根据腾讯 Robotics X 实验室发布的人居环境机器人 "5 号 " 概念视频,机器人 " 小五 " 完成的也正是帮助老人下床、推行老人、为老人运输物品等操作。除此之外,一些非人形的机器人,如外骨骼机器人、傅利叶下肢康复机器人,则完全无法承担陪伴功能,而是作为身体机能的延展,帮助老人或者护士实现外力的增长。
但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这样的养老机器人仍然停留在想象之中。
日本是探索机器人养老最早的国家。20 多年来,不少日本企业就一直在研发养老机器人,公共财政和私人资金的投入不断加码。到 2018 年,日本政府投入了远超 3 亿美元的研发资金。
在日本,机器人被认为是解决看护人员紧缺的社会方案。已经上市的看护机器人,有些是用于身体护理的,如抱举无法自主站立的老人,有的则协助老年人行动和锻炼,有些则是监测身体活动并捕捉跌倒状况;甚至喂饭、帮他们洗澡或上厕所。
此外,还有厂商推出情感互动的机器人,在社交和情感上帮助老年人,以减轻老年人认知下降的问题,或者仅仅是提供陪伴,舒缓他们的孤独感。日本社会鼓励机器人看上去拥有自己的灵魂,一些专业学者也在传递这样一种信念:机器人将拯救日本。
日本软银研发的机器人 Pepper
不过,现实中,机器人的生活协助能力,远远低于概念所呈现的图景。2021 年日本一项研究发现,在 444 名提供家庭护理服务的调查对象中,只有 2% 的人有过与护理机器人打交道的经验。
一来是价格昂贵,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机器人暂时还无法理解每位老人的生活习惯和个人特质,同时也难以精确地执行任务。
摆在日本面前的难题在于,是继续探索机器人的普及,还是放开移民政策,让外籍劳动力来填补看护人员的空缺?这不仅是技术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
除了日本,很多国家都在探索机器人能否成为解决老龄化危机的社会方案。
今年 2 月,国际电工委员会发布了由中国牵头的全球首个针对养老机器人领域的国际标准,《互联家庭环境下使用的主动辅助生活机器人性能准则》(下称《准则》),为机器人的设计、制造、测试和认证提供了统一规范。除了明确可靠性、安全性、低噪音等基础指标,《准则》更针对老年人的特殊需求作出了细致规定。
比如,在健康监测方面,《准则》要求机器人具备实时追踪血压、心率等生命体征的能力,遇到突发疾病或跌倒等紧急情况时,须在 30 秒内自动报警并联动医疗机构;生活辅助功能则细化到助行支撑、服药提醒、家务协助等场景,甚至考虑到老年人操作电子设备的困难,特别强调语音交互的灵敏度和界面设计的适老化。
值得一提的是," 情感支持 " 也被纳入了技术评价体系。这要求机器人能够识别情绪波动,需要通过对话交流、音乐播放等方式对老年人进行心理安抚。
《准则》的出台,恰逢 AI 大模型的大爆发,这给养老机器人带来了新的故事和可能性。比如,深度学习的神经网络,可以不断 " 学习 " 复杂多变的人体结构和不可预测的护理环境,再如学习如何感知人体状态,调整支撑力度,避免给老人施加压力;或预测运动轨迹,提高安全性;再者就是不断学习老人的需求和习惯。
养老机器人何时飞入寻常百姓家?未来的挑战依然有很多,但标准落地,意味着未来产业链的统合速度会加快,等于给混乱无序的行业,规划出了明确的航道。只不过,当下不少老年人对机器人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袁兰的父母眼睛不好,家人将短视频软件从他们的手机中卸载了。但父亲 " 消息灵通 ",他说,有一个去过浙江的伙伴告诉他," 上海人现在在疯抢家务机器人,可能政府还有补贴,照顾老人的这种机器人,将来会在 5 万块钱以内 "。
但记者告诉袁兰,这极大可能只是一则 " 谣言 "。根据央广网报道," 李校长 AI" 等网络主播,用 " 养老机器人将实现量产 " 等作为噱头,进行网络诈骗。而真正的业内企业——杭州宇树科技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表示,自媒体所鼓吹的 " 养老机器人 ",在两年内不可能走入寻常百姓家。
宇树人形机器人 G1 展示握手动作 / 新华社记者 黄宗治 摄
在政府补贴方面,上海的确将适老化产品纳入消费 " 国补 " 的范畴,但只是在轮椅 / 助行器的小类中,纳入了助老外骨骼机器人、康复训练仪等智能化设备。西安等地同样发布了智慧养老产品的补贴细则,但只面向专业的养老机构采购。
目前从市场层面来看,真实体验过养老机器人的家庭及养老院,仍是少数。南风窗分别向长沙、郑州、广州等地的多家养老院进行咨询,大部分的回应是:" 听过(参观过),还没有用过。" 其中一家养老院则补充表示:" 连机械臂之类的也没有买过,人工成本其实会更低。"
张立龙认为,从中央到地方,都非常支持人工智能和人形机器人等产业,有技术基础,也有老龄化的现实需求,机器人的规模化发展仍然值得期待。
《机器人与弗兰克》》剧照
但另一方面,根据张立龙的了解,我国的 3.1 亿老年人口中,其中有 42% 生活在农村地区,他们的基础养老金只有 140 元 / 月。即使机器人可以实现规模化生产,农村老年人和城市的中低收入人群,可能依然没有足够的购买能力。
他希望,政策将来可以统筹考虑这一需求,创新融资渠道推动机器人租赁,例如,如果未来机器人的成本通过规模化生产可以降低至足够低的水平(如现在的辅具),则可以通过长期护理保险推进机器人租赁,以达到技术普惠的效果。
他补充道," 十五五 " 期间,是我们建立和完善失能老年人长期照护服务体系的非常关键的窗口期,这一时期能否做好政策储备、构建系统化制度框架,将直接影响我国应对深度老龄化社会的能力、长期照护服务体系的可持续性。
腾讯首席科学家、腾讯 Robotics X 实验室主任张正友则向媒体表示:" 机器人未来会进入千家万户。在目标达成之前,可能会经过一个机器人的‘大哥大’时代,功能逐步完善,成本逐步降低。"
《我,机器人》剧照
对于机器人养老,袁兰的父亲处在一种矛盾中。一方面,他很期待机器人的到来,但他同时无法接受自己会被一个智能设备 24 小时监控。这位自主意识极强的老人,甚至会偷偷拔掉摄像头的插头,避免被记录所有的隐私,更何况一个具有护理功能的机器人,可能连他的大小便数据都要记录。
袁兰说,自己不会期待机器人能够完全解决自己父母的养老问题,她更愿意亲自陪伴在父母身边。但矛盾的是,她却希望,等到自己真正老了,可以花费 10 万元左右的预算,购入一台机器人,以减轻独生女儿的负担。
袁兰的伴侣则有略微不同的观点,他认为,如果人对机器有了依赖,就会渐渐丧失自己的能力。" 我们当下要做的是把自己的身体养好,能让自己将来得以善终。"
(除张立龙外,文中其余采访对象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